上期專欄文章〈易解三星堆〉中提到了豫卦,限於主題和篇幅未能對豫卦展開全面討論,這期嘗試著把對豫卦的整體思考完整呈現出來。
首先從卦象來看,若把震上坤下卦象向左翻轉90度觀察,豫卦卦象宛如一頭大象,上六是象鼻,六五是象頭,九四是堅硬的象牙,六三是前腿,六二是後腿,初六是象尾。豫乃形聲字,從象,予聲,恐怕這雷地豫的卦名正是從這翻轉的象形得來。
我們在前文中說,豫卦的主旨是講公天下的部落社會中的祭祀崇拜,三星堆出土的大量象牙即為證明。神權部落社會中,巫師主持崇拜祭祀儀式最重要的功用就是與神靈溝通,預測未來,達成凝聚人心、鼓舞士氣之目的,以利對外發動戰爭或者抵禦侵略等。祀與戎合二為一,進行戰前動員,這就是豫卦卦辭明明白白講到的「利建侯行師」,也就是《華陽國志•巴志》記載的:周武王伐紂,實得巴蜀之師,著乎《尚書》。巴師勇銳,歌舞以淩。殷人倒戈,故世稱之曰「武王伐紂,前歌後舞也。」
說到爻辭,首先來看九四,「由豫,大有得。勿疑,朋盍簪。」九四這全卦唯一的陽爻,也是豫卦中最重要的一個爻,就是公天下大同社會部落中擁有祭祀巴志權力的巫師。特殊的身份決定了巫師完全把持著整個部落社會的的神權,即掌控著話語權,這就是「由豫,大有得。」整個部落社會對於祭祀崇拜的絕對信仰,轉化為對巫師的無條件信任,這就是「勿疑」。所有人因為崇拜信仰而凝聚在九四的周圍,巫師九四就像一根簪子,把部落中從初六到上六所謂「同類為朋」的這五個陰爻代表的所有人串連在一起,把他們的意志凝聚在一起,由此才能「志大行也」,也就是〈彖傳〉所言「剛應而志行」。
九四之下的六三「盱豫。悔。遲有悔。」前文講過,豫卦前面的謙卦講的是公天下大同社會裡所謂的王權結構,謙卦九三是部落社會禪讓產生的部落首領,豫卦中的六三就是這位部落首領。雖然是禪讓推舉產生,但在重大問題上部落首領上並沒有自己獨立的意志,必須經祭祀巫卜決定。因此其實際決策地位遠不如九四巫師,只能在祭祀巫卜儀式中眼巴巴地盯著巫師的一舉一動,等待祭祀儀式完畢,巫師宣佈神授旨意之後,首領六三必須遵照巫師代言的神授旨意,才能採取相應行動。否則,無論怎樣做,不管什麼時候做,不管結果怎樣,都是違背神靈的旨意,遲早都只有一個「悔」字。
這就是巫師具備的最為重要的能力和功用——溝通神靈、占卜預測、決策行動,也就是〈彖傳〉所講「順以動,豫。豫順以動,故天地如之,而況建侯行師乎?天地以順動,故日月不忒。聖人以順動,則刑罰清而民服。豫之時義大矣哉!」這也就是《易經》中雷上坤下為什麼不叫象卦而叫豫卦的根本原因。
再看初六「鳴豫,凶。」初六就是一般的部落成員,放到今天就是無腦鐵杆粉絲。他們沒有自己的意志,受九四指揮,完全聽信盲從於九四,甚至心甘情願以自己作為祭獻犧牲,並且裹挾六二和六三也不得不就範。聖人講「初六鳴豫,志窮凶也。」從古至今,莫不如是,不勝枚舉,真是一針見血。
六五「貞疾。恒不死。」「貞疾」明顯就是九四巫師在祭祀儀式中占問疾病,這也是祭祀崇拜活動的一項重要內容和功用,這就是中醫的巫醫傳統源頭。那麼向誰祭祀占問呢?「恒不死」者,就是部落中已經過世歷代先王的神靈,就是三星堆出土的青銅和黃金面具,在祭祀儀式中代表的先王們的神靈。這是明明白白的先王崇拜,影響中國歷史幾千年,如歷朝歷代在太廟祭祀太祖太宗,至今仍然十分顯明深刻,如國共兩黨之於孫中山和毛澤東,這在〈大象〉曰:「先王以作樂崇德,殷薦之上帝以配祖考。」中稱之為「祖考」。〈大象〉中說的「先王」實際上只是部落首領六三,只能稱之為「現王」,已經去世但「恒不死」的先王才是〈大象〉中所說的「祖考」。這也是華夏民族最早的先王崇拜與天帝崇拜合二為一,也是後世祖宗崇拜與天地崇拜合一的源頭。
再看六二「介於石。不終日,貞吉。」六五既然是被祭祀崇拜占問疾病的「恒不死」的已逝「祖考」先王,九四是進行祭拜占問疾病的巫師,那麼六二就是疾病患者了。「介於石」恐怕就是九四巫醫通過祭祀儀式得到神示後,用砭石為患者六二進行治療。很幸運,「不終日,貞吉,以中正也。」立竿見影,六二經過巫醫施治,不到一天病情就開始好轉了。六二能夠「貞吉」,能得到九四巫師的救治,是因為六二「以中正也」,本身有一定身份地位,是巫醫祭祀和神權社會的受益者,「志窮凶也」的初六恐怕就沒這個資格和運氣了,看來公天下的神權部落社會也是有階層劃分的。由此來看,六二爻辭很有可能就是最早的中醫診療記錄了。
《易傳》中有這樣一段很是著名的言辭進一步闡釋六二,子曰:「知幾其神乎,君子上交不諂,下交不瀆,其知幾乎,幾者,動之微,吉之先見者也,君子見幾而作,不俟終日,易曰:『介於石,不終日貞吉』,介如石焉,寧用終日,斷可識矣,君子知微知彰,知柔知剛,萬夫之望。」
《易傳》對豫卦六二很是盡情發揮了一通,只是恐怕有幾個方面並沒有搞清楚。
一則九四已經是「勿疑,朋盍簪」,神權統治下的部落社會中沒有誰敢於和能夠質疑神權,六二跟其他陰爻本質上沒什麼區別,並且是神權社會的受益者,只能是對祭祀崇拜的信仰立場更為堅定,不可能主觀上置身局外免受影響,又怎麼可能「上交不諂,下交不瀆」?
二則這個「知幾其神乎」的人到底是六二還是九四?答案肯定是巫師九四,六二根本沒有「知幾」的能力和可能。同樣,「見幾而作,不俟終日」,「知微知彰、知柔至剛,萬夫之望」的也只能是把控著神權、掌握占卜預測能力的九四。
三則《易傳》把爻辭的「介於石」擅改成了「介如石焉」,一字之差意義已經完全不同。
綜上所述,不避諱地講,為了闡釋德行、文以載道,《易傳》強把豫卦六二進行了過頭發揮,甚至是錯誤的解讀。
上六「冥豫。成有渝。無咎。」一方面可以解讀為祭祀儀式伴隨著音樂進行到最後的高潮,巫師進入顛迷狀態,昏昏沉沉,身心靈完全與「祖考」先王融為一體,「冥豫在上,何可長也」,就在此時隨著音樂曲終,祭祀儀式也隨之完成。
另一方面,也可以做如下解讀,巫師在祭祀儀式中得以完成的最重要的巫卜預測,隨著時代的發展,如升卦上六「冥升」所代表的商王朝走向滅亡。「冥豫」是大費周章的崇拜祭祀儀式發展到最後,巫卜預測從祭祀儀式中脫身分離出來,變成了可獨自安靜完成的占筮,「成有渝」的「成」恐怕是河圖中「天一生水,地六成之」的「成」,也就是生數與成數的「成」,「極數知來之謂占」,從此預測的方式發生了根本性的改變,這恐怕才是「冥豫。成有渝。」的正解。「無咎者,善補過也。」占筮比起巫卜準確度要更高,這也是巫卜慢慢失傳而易占逐漸興起的歷史過程。
「範圍天地之化而不過,曲成萬物而不遺。」六十四卦的每一卦每一爻都有無限的應對可能,周公作易只不過是「取象比類」,在無限的應對可能中「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把握住了其中一個自己認為最為熟悉、最為切合的場景應用或主旨進行闡發,由此創作出了光耀千古的《易經》。
之後歷經3000年,只有孔子贊易,在把握《易經》創作時代背景和卦爻主旨的基礎上,最大程度上準確還原和解讀了《易經》的本真意義,並由此進行了道德闡發。
之後2000多年,歷代儒生窮治《易經》,基本上始終不能從總體上完整地把握《易經》,不能從根本上掌握《易經》中每一個卦的時代場景和根本主旨,只是在聖人偶爾提及的一些思路中,無限度地創造和使用著承乘應與關係和卦中所藏互卦等所謂解易技巧。皓首窮經,試圖用雕蟲小技在細枝末節中完成他們心中所謂的卦爻解釋,其實就是先在心中揣測出個所謂的答案,再去按圖索驥找出個理由,實質上是對《易經》進行著碎片化的肢解。
其實,研讀《易經》只需緊扣原典,必須搞清楚卦爻場景、主旨和時代背景,必須從卦辭爻辭每一個字解起,必須準確斷句,必須結合《易經》同時代其他經典相互參照,以經解經。對於一時參不透的無需強解,可以結合遇事易占結果慢慢揣摩體會,以待來日有所突破。
所有這些,在網絡時代和考古成果日益豐富的今天,已經是一件相對比較簡單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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