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是上九爻。六個爻有時間連貫感,是不是剛好從國小到高中?但是,成人以後,還會不會碰到「見金夫」的狀況呢?還是會的。還會不會碰到困蒙的狀態?還是會的。所以在不同的時間點,仍然個別有這六個層次。你自己覺得「我好像卡住了!」你自己就回去看看,是在哪個層次被困住了。《易》是這樣子來實踐的,所以「錯綜複雜」也含有這樣的意義。
■人人都需要「擊蒙」──打破主觀
所以,「上九,擊蒙」這個狀況會在任何年齡出現,一般來說,大人比較會碰到。用我當個例子,比如現在這位媽媽說:「王老師,孔子這句話不是這個意思,你說錯了。」我會如何反應?我若是說:「這是我母親從小教我的,我自己經營了一輩子,現在六十歲了,我對這句話的體會不如你嗎?」我不可能這樣反應,因為困蒙的時期已經過去了,我自己的反省能力很強,本心抓得很緊。可是,我若是說:「是喔!我這個說法不太好。來來來,我們聽聽你的說法。」然後就換你講,我真的就開心的在下面聽。這樣好像也不太對。我的確是比較有經驗,這樣做又很矯情。那我到底要怎樣自處?
這和困蒙不一樣,困蒙是不自覺的,眼光狹窄的。上九是經過困蒙,真有點領悟了,眼光也比較遠大。在這個狀態,我仍然是很危險的。因為這些領悟同樣會困住我,即使我自知,還是被困著。你要能夠讓我學到更多的東西,你就要「擊蒙」,你要打破我,因為我很堅固,我很厚。這個時候,我就不只是泉水;我如果是泉水,也不是那當初的涓涓細流了;我已經快流到大海了,波濤洶湧,你要怎麼樣子擊破我?用山來作比喻比較好吧,水的話,好像很難擊破。
成山成河,價值觀已經很完整了吧?也許有些地方還有點小模糊,可是主幹非常完整。「五十而知天命」,天命我都能感知了,你怎樣擊破我?這個時候還可能改變價值觀嗎?很難吧!這個時候,就真的是要打破原來的某些結構才能改!你的信仰是不是就定位在這裡了呢?他有沒有可能更超越呢?或者是更廣闊呢?這個很不好講。我們都是大人,有些地方一講得不好的時候,就很容易引起主觀。就是這個主觀,太難破了!這個主觀困在那裡的時候,你就沒有辦法跟人家談心了。你怎麼樣打破你自己的主觀,讓你跟不同宗教、信仰、價值的人都能談?
■迂迴找回失去的本心
這是一個危機,似乎找不到答案。大體來說,以台灣的現況,避開不談還是最有修養的,一般就是冷處理。其實還是那個「擊蒙」。當你不能「擊蒙」的時候,你就會變成冷漠的尊重。「我尊重所有的宗教和其他信仰……」我這樣講大家就笑了。「我尊重所有的言論,我誓死維護你的言論。但是在心底,我仍然認為你是錯的。我看不起你。」這是冷漠的尊重。可是我們的社會教的是這個觀念與方法,實在太可怕了!這個時候你就是困在上九,你需要「擊蒙」,可是你自己都不知道你應該被擊,還只想著擊別人,擊別的信仰,擊別的政治取向。你那個本心變成鋼筋水泥厚厚包覆著,根本看不見當初的本心了!所以我才說是「冷漠的尊重」——沒有心。
學生有時候也會有這種狀況。舉個例子說,有一種學生完全不信任我。可能他從別的地方轉學過來,以前碰到的老師都是很有威嚴的,或者他聽過哥哥姊姊的經驗描述,老師多麼凶暴恐怖——所以他不信任我!這個就牽涉到家庭教育,有很多家庭因素會讓孩子的心隱藏起來,他不信任父母,但是他又沒有辦法不愛父母,所以只好把心藏起來,當然更不信任我。他跟我說的通通都是謊話,然後為了能夠得到虛假的愛——他還是希望有人愛他的——常常在我前面講:父母昨天帶他去哪裡玩,然後父母多麼相親相愛,送了他什麼禮物,還拿給我看:「這是爸爸、媽媽給我的!」通常那是他偷來的。到最後所有的謊言都會揭穿,他父母就把他轉學了。他就是這樣一個學校、一個學校轉。你說他到最後還剩下什麼?那個孩子到最後就是很厚的殼,你要「擊蒙」。我碰過算滿不少這樣的孩子,當然有嚴重的,有輕的,有不需要轉學的、有真的一直在轉學的,因為他不停地在每個地方偷東西。去擊他那要看狀況,每個孩子方法都不一樣,每一天的方法也都不一樣,你要看他當下的狀況。可是這種擊蒙狀況,你不能告訴他你愛他,你要告訴他實話。但是這個實話,不是很客觀的實話,是要把他的心抓出來的實話——你要敲他。可是你敲得不能讓他受傷,那樣的方法就是「不利為寇」,你不能當他的敵人。你要把他敲破,當然是敵人,可是你只要當他的敵人,他就對你產生戒心,他就更不會跟你說實話,更不會把心拿出來。你不能作「寇」,「寇」就是敵人,你不能當他的敵人——「利禦寇」,你要當他的戰友,一起抵抗敵人。
那樣子的孩子,我沒辦法完全成功,帶他兩年而已,但是我想我有給他一點「擊蒙」,敲開幾道小縫,種下一點種子。剛開始,他講什麼,我就聽:「嗯,我知道。」我用反問法重複他的話:「你說爸爸、媽媽昨天帶你出去是嗎?我小時候也很希望父母帶我出去玩。」「父母帶你到六福村玩?我也這樣想過。」這樣子講了一陣子之後,他自己就有感覺。我不是直接的覆述,是利用當下的一些狀況和一些技巧,稍稍探索式的反問複述。然後他會慢慢變得比較沉默——我需要他沉默,因為沉默是在沉澱,是在開始往下思考。他都把自己包得緊緊的、厚厚的,一直停留在浮面上那一層,不斷編著謊言、不斷給一些虛偽的表象;可是只要他稍微沉默一點,我就會自己找話題:「你看,我也有一個東西,好像是上次有人去六福村買來送我……」你不能夠讓他走掉,不能讓他覺得你冷漠。我講話的態度,不是那麼冷漠地跟他覆述,是帶一點點熱情的回應:「噢!那個地方應該也滿好玩的,我記得也去過這個地方,不知道是不是想去,就覺得真的去過。……」你同時要摻雜了很多「虛與實」,讓他知道:「我在聽你說,但你所說是不是真的,我不知道。我並不指責你在說假話,我有些類似的經驗,真假有時候無法分辨,人都有這種經驗。」我給他的感受必須是這樣子。等他逐漸比較沉默的時候,我要找話題跟他慢慢講,讓他覺得我是理解他的,並且認為真真假假的說話是正常的。表層話題慢慢他就不講了,不講這些話題的時候,他就開始會往下一層講。那第一層就剝開了,他不再需要講謊言來騙我,因為我們兩個人之間的呼應,他聽懂我有些發現,我也說出類似的經驗,沒有批判他、討厭他,反而有點像他的同類。然後他就會開始講下一層的東西,他會開始講感覺:「我喜歡這個,我不喜歡那個……」我也要引他去講更深的感覺,這個時候,你就不能直接問他:「你不喜歡你爸爸、媽媽是不是?你爸媽不體諒你是不是?」這就死了,後面就斷了,要從邊邊悄悄繞過去。這就是不為寇,而是當朋友,和他一起合力敲破厚殼。
■跟孩子成為共同禦寇的同盟
在班上講課的時候,也要透過「利禦寇」的角度去引導。跟學生都是「我們」如何如何的語法,這語法是跟他們一起去抵抗。「你們將來不要變成那樣,那你們就糟了!」這樣說話的老師,和學生的關係就糟了!你是敵人了!「我們才不要那樣,我們來這樣做比較好!」這就是戰友,一致對外。
女兒小時候也想要買一些玩具,當時經濟非常差,我真的是買不起。但是一定要先跟他同一國:「這個真的好可愛噢!我也好喜歡喔!我也好想要喔!」「利禦寇」,我跟他是戰友,最後我就說:「我們來看看他是多少錢。」你不能告訴他說:「這個很貴!」那你就是他的「寇」,你要告訴他:「我們來看看這個要多少錢,我們來看看。……我的天啊!為什麼這麼多錢?妹妹,我們有多少錢?」你跟他是「禦寇」,你當然要跟他一起算我們有多少錢。「哇!這個錢……」孩子還看不懂錢數:「有啊!有啊!你有好多錢!」我說:「這一張錢,我們是今天晚上要吃飯,然後明天要去買米,用掉這張,然後這一張錢是要……那張錢要……然後我們還剩下這一些……」我一定有辦法算到只剩下零錢,一定買不起,這個大人都很有辦法。「那妹妹,怎麼辦呢?」而且,我會算的是都是必要的,他真的會需要買的,一定有辦法處理到這樣。「那妹妹,要不然這樣子,我們這張錢拿來買,但是因為這張是我們要吃飯的錢,所以我們今天晚上就不要吃飯,好不好?」這是你是在跟他一起「禦寇」,「我們兩個人一起來想辦法解決這個問題。」他說好,我就真的晚上不吃飯。真的,你要做到,你要堅持到。「這張先拿去用掉吃飯,那我明天就不能夠再有什麼了……」你一直推到後面,他說:「銀行有很多錢啊!」「可是銀行的錢是要做這個、這個、這個……的,那下個月的車錢……」「那我們明天就不能夠……」「還有油錢……」大人一定有辦法算到沒錢。你要能夠下得定決心。當然是最好不要晚餐沒有,最好是午餐沒得吃,晚上還能吃,午餐沒得吃,就真的要餓一餐,餓午餐是沒有關係,晚上最好不要讓他餓著肚子上床,因為真的不太好,睡不著。經歷過一次這樣子之後,他會知道什麼叫作「沒錢」、什麼叫作「餓」、什麼叫作「分配」。我女兒到現在都懂得怎麼去分配用錢。他到大學都沒有零用錢,我們兩個都是一起在算我們有多少錢、我們怎麼用。只要生病,我都會讓他知道我們生病花多少錢,可是這個錢能不能不花?不行。如果你平常沒有存,這個時候怎麼辦?反正就是平常的生活裡頭,有些細節的地方,我就會稍微點一下、慢慢地,他就會明白大概要怎麼樣量入為出。我是用這樣的方式,讓他覺得我們是一起在處理這個事,這個是「禦寇」,我跟他是戰友。那很多其他的小事,大概也是這樣的狀況。
如果你的孩子堅持要買玩具,中午還是要吵著吃飯,你狠不下心來,也可以告訴他:「我們本來兩個人這一餐都不能吃的,可是我沒有辦法忍受你不吃,我看了好難過,所以你吃吧,那我今天中午和今天晚上都沒飯吃。」你就真的餓給他看,如果他真的狠心下次還要再買的話,我覺得你家教有了問題。如果你正常教養他的話,他能夠狠下心來看著你餓幾餐,省錢為了買東西給他,這是不可能的事情。第一次也許會,因為他還不懂;你要誇張點讓他看見,假裝餓得快死了,很沒力氣,然後很痛苦,你要讓他看到你的難過和不舒服,可是你是他的戰友,你跟他一起,你是為了他一起打仗的。如果孩子到那個程度還這麼無情自私,可能我們自己有一些東西要擊掉,是我們困在這個蒙裡頭了。
■學作懂得變通的君子
上面這一爻聽得很沈重,對不對?別擔心,這只是強化的例子,實踐的時候沒那麼複雜,孩子其實在正常的家教裡成長,都還是很豐厚、很純真的。你們的孩子應該不至於比我的孩子更複雜。因為我的確是很沒有盡到母親的責任。我曾經在他三年級的時候完全忽略他,好像把小羊丟到狼群裡頭,讓他受到非常大的傷害。他到後來整個崩潰,不會說話,無法見人。必須穿長袖,在盛夏都要裹著背心,必須戴著帽子,因為他沒有安全感,不信任人。我太信任同事,不知道他在學校居然受到可怕的欺負。我那時真的是困蒙,因為我認為作為教師,必須要負全部責任,我竭盡所能地達到那些責任,卻完全忽略自己孩子的狀況。人其實自己就是困住,吝了。
我的孩子都可以這樣子走過來,甚至成長得比一般孩子更成熟、更穩重,天下其實應該沒有無法成長的孩子。
好,我講完了。各位大概已經了解我的教育想法和觀念是怎麼樣。我會盡力教,但是我不會教得很快,因為我不是在教知識。孩子啟蒙的是心,這個「心」很難講,我可能要教很多堂課,媽媽們、爸爸們才會看到我教的「心」是什麼——那個東西不是一下子就能拉出來的。可是,這個「心」不拉出來的話,對我來說,教其他的是沒有意義的,誰都能教,不需要我。所以,有一個觀念,必須要認同我,否則我就沒有辦法教:「這個班的教育目標是現代君子,以論孟學庸的內涵為教材,君子是通達之人,懂得變通。我會盡力教,可是我自己就不是一個很懂得變通的人,這點我沒有辦法教很好,你們自己在變通方面要努力。我懂得啟蒙,會把他的心帶出來。帶出來之後,因為他是個有心的人,堅持良知,所以他在這個社會上可能會活得很辛苦。你們如果認同,才給我教;不認同,我回去教自己的孩子。我女兒二十歲了,前一陣子,我們談過這個問題。我說:『我還是會有一點擔心,還是覺得有一點對不起你,因為我把你教成這樣的人格、這樣的價值觀,你將來的生活一定比別人辛苦,因為你是士、是君子。已經沒有能力昧著良知生活。』我女兒就說:『你怎麼可以這樣講呢?這不是你替我選擇的,這是我自己選擇的。』我聽到真是好開心!對,他說得對,這就叫作「自覺」。那個部分不只是「自知」,那叫「自覺」,他說:『那是我自己選擇的,我自己會承擔,我喜歡這樣,那是我的。』他根本就不甩我說『我對不起你』,他不覺得我對不起他,他說:『這跟你沒關係。』我很感激他,我自己也很安心了。
可是我還是要跟你們講,這樣子的人的確會比較辛苦,因為這種人有不易的原則。變通可以使人不那麼辛苦,偏偏我不擅長變通,我女兒比我會變通得多,因為他自己生命中承受過很多壓迫和挫折,怎麼去轉彎抹角,他很擅長。你們應該也比我強多了,教師的生活真的太單純,我們沒有上司,也沒有下屬,就是一個人關在班上面對學生。同事之間,的確有很多勾心鬥角,可是我從來沒有參與過,我又不想當主任、又不想當校長,我就只是喜歡當老師,所以我沒有行政上的欲望。有行政上的欲望,你就會參與到人事糾葛、紛爭裡頭。我沒有,我不會這些。所以最後被群起而攻之的時候,完全愣住,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被排擠;當然後來就明白了:原來他們的家長都要求也要像我這樣教,所以我就被打壓了。可是那時候我知道得太晚,也就沒有機會學習怎麼跟他們溝通,已經變成一個很僵硬的事實了,他們沒有辦法被擊蒙。我也蒙在自己的困境,找不出方法來,來不及從最初的徵兆發現「履霜堅冰至」。這就是純內心的陰暗面,觀察表象後面看不見的細微處,第一步,就是你踩到霜的時候,要自覺往後的日子會結成很厚的冰,冰到你敲都敲不破。我就是在踩到霜的時候沒有感覺,等到結成厚冰的時候,卻來不及了;所以我沒有學到怎麼跟人家溝通,這點很糟、很差。現在退休了,一個人在家,更沒機會了。你們如果有什麼事情,請盡量跟我直說,擊我的蒙,我比較有機會學會怎麼溝通,要不然我很難突破了。好,謝謝各位。(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