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起
一部《易經》自羲皇一畫天地,渾沌別成陰陽二性,含賅天地人三才之道。歷經後世聖人探賾索隱,尋幽入微,集體創作而成一本樞機錦囊,鑑往知來,義理數術雙全的天下奇書。如無盡藏因陀羅帝網,珠珠瑩徹、光光輝映。尊譽為《群經之首、經中之經》實至名歸。又幸退忝為卜筮雜書而避開秦皇焚書坑儒的劫火,其洞察世變之透徹,防患未然之權宜,諸子百家難望其項背,罕有其匹。可謂天地悠悠,獨清獨醒,冠絕古今。
理性的《易經》,文理昭暢,鞭辟近裡。虛實、動靜、消長、得失的義理,盡在其中。頗有蘇東坡真率不偽、不媚世阿俗的真性情,盡得關西大漢,懷抱銅琵琶,手握大鐵板,高唱「大江東去」之豪氣干雲。
一部《詩經》是中國先民的詩歌總集,經由周朝采詩官處處省方觀民、采風結集而成。其<十五國風>者:內容不出常民百姓或陶醉於兩情相悅、風流韻事;或泣訴於琵琶別抱、遇人不淑;或惆悵於征戍勞役之苦;或厭惡於權貴之貪婪無度、魚肉鄉民。其<大小雅>者:內容不出文人墨客觥籌交錯中酬對唱合。其<頌>者:內容不出宗廟殿堂對天地鬼神、祖宗神祇的崇仰緬懷。
感性的《詩經》如怨如慕、如泣如訴。如曲終人散,餘音嫋嫋,不絕如縷。頗得柳永柔弱傷痴,婉媚多情的真性情。盡得二八年華的小女子,拈著紅牙拍板,細細地唱「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月殘風」的耽溺深情。
依傳統說法,孔老生平不忘用世,周遊列國以待賈而沽。(見《論語》子罕篇),不意四處碰壁,更落得陳蔡絕糧,匡人窮追猛打的落魄窘境。實不信繼明文化的傳統就此斷絕,仍理直氣壯說:「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見論語子罕篇》。然時也命也,時既不我予,乃自衛返魯,刪詩書、訂禮樂、贊易、修春秋。在刪訂贊修之際,因應上古經籍性質、理念、內容不一,自有不同的整理方式,但若非孔老胸有成竹,自有其哲理,豈敢雙肩扛起文化整理的使命。
是故,有無可能在一剛一柔、一情一理、一纏綿一明快的詩與易中,找出馬跡轍痕,踏著雪泥鴻爪,而參悟孔老的伏筆。終究大珠小珠皆落孔老儒學哲理的範疇內。有無可能在意遠神清的天籟、地籟、人籟所交織成<詩易交響曲>中,探微孔老「吾道一以貫之」的真諦。據此,試為抒論!
天地之大義
《詩經》國風周南首篇<關雎>云:「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道出白蘋沙洲,鳩雀求偶,關關合鳴,舞動生命樂章。慕少艾的翩翩少年隨之挑動起思慕娉婷荳蔻佳人的綺思。<關雎>是人間世的起步,肯定男歡女愛是至情至性的流露。縱然紅粉佳人羞赧扭怩,有如「參差荇菜,左右流之」般陰晴未定,但痴情少年漸寬衣帶仍不悔,或琴瑟友之、或鐘鼓樂之,終銷鎔冰霜,贏得美人回眸,共譜一段鴛鴦曲。
同理,《易.上經》天道始於乾坤兩卦,天地絪緼,陰陽二氣瀰漫以合德;萬物纏綿交合以化醇。故《乾.彖傳》云:「雲行雨施,品物流形。」天地之間萬物許崢嶸,活潑盎然氣象新,生生化化各展風華。
在《易.下經》人間世始於咸恒兩卦,山澤通氣、雷風相薄,男女二氣相感以化生不息。故咸卦卦辭云:「亨利貞,取女吉。」青春男女情竇初開、互訴情衷,是受到鼓勵肯定的,由咸相感而踏上地毯那一端,期許共偕白首,天長地久,恒不易方。
《詩經》本有三千餘首,經孔老刪汰成三百五篇,而<關雎>雀屏中選,位列開章之首,不得不忖思其言外之意。和《易經》天道的乾坤兩卦、人間世的咸恒兩卦各居上下經之首,其理同也,皆道盡「天地絪緼,萬物化醇;男女媾精,萬物化生」的意涵。
男女相感而關雎誌喜,本天經地義。然花好月圓也得需于酒食,為養家糊口,迫於生計也得汲汲營營,爭名奪利。是以機關算盡,巧取豪奪的戲碼輪番上陣。<關雎篇>中的鳩雀,走入人間世,一反柔情似水,魂牽夢縈的巧思,變成「維鵲有巢,維鳩占之」中玩陰耍狠的鳩雀。終究夢幻的花燭夫妻也得面對殘酷的現實人生。一昧耽溺於卿卿我我,而男不耕女不織,終落得傷情處,望斷銀漢,七夕鵲橋淚千行。
是以,<周南關雎>是為善的一面、為法的一面,而<召南鵲巢>是為惡的一面,為戒的一面。透過關雎、鵲巢的意象,不論為法為戒都是人生的導師。須知孔老既是刪汰《詩經》的操盤手,自有其匠心獨運,巧思安排。故處處于《論語》中披露機微————詩之用大矣哉。如在《論語陽貨篇》,孔老訓其子伯魚云:「女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為周南召南,其猶正牆面而立也與?」提醒伯魚,不讀周南召南二篇,則無以立足天下。再則,詩有三百五篇,盡是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鬱悶抒發。孔老何以獨點名「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見《論語》八佾篇)。可謂機關巧設,此中另有曲折委屈。
況孔老語重心長、諄諄教誨,誡其徒子徒孫言:「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見《論語》陽貨篇)可謂大小事皆備于詩,不容小覷。甚至孔門弟子陳亢忖度孔老教學留一手,獨厚其子,乃試探伯魚云:「子亦有異聞乎?」伯魚坦然以對,絕無此事,在兩次趨庭之訓,僅勉之曰:「不學詩無以言,不學禮無以立。」陳亢退而喜曰:「問一得三:聞詩、聞禮、又聞君子之遠其子也。」看出孔老總在輕描淡說之際,卻要言不煩,強調詩之要。
《詩經》中有感性的<關雎篇>,又有理性的<鵲巢篇>。反觀《易經》呢?《易.序卦傳》云:「有天地,然後有萬物;有萬物,然後有男女;有男女,然後有夫婦;」由咸恒兩卦二氣相感以相與,到取女吉,共結連理。之後,也是一路跌跌撞撞————家人而睽,睽而蹇,蹇而解。陷入乍暖還寒、恩怨情仇的漩渦罥網之中。家人至親不再是溫暖避風港,反落入睽孤的悲劇,蹇難動彈不得。四處碰壁後,形勢比人強,不得不同舟共濟,把手言歡以度劫難,所謂:「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新的和解,再度一家親。唯世事難料,江湖險人心更險,難保不會有下一波「家人、睽、蹇、解」業力輪迴的考驗。
《易經》由感性的家人睽蹇解四卦深陷葛藟糾纏,蒺藜刺勾,到理性的損益斟酌,夬姤解套,方解脫自在。與《詩經》感性的關雎和理性的鵲巢義理相投。一情一理共成豐富的人間世。「醉過方知酒濃,愛過才知情重。」不醉不愛,不是人生。不經一番寒徹骨,爭得梅花撲鼻香。不必憂心忡忡,何需退避三舍,勇敢面對葛藟蒺藜的挑戰吧!
縱然歸妹卦情欲難耐,感情氾濫,動輒得咎,爻辭多見「未當,愆期」批判,甚至上六坐哭途窮,落得「上六無實,承虛筐也。」的假鳳虛凰一場空。但孔老贊易予以高度肯定曰:「歸妹,天地之大義也。」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是天經地義的,這是天地間最應為的事。不然「天地不交,而萬物不興」人人單身貴族,香火終斷;生命停止轉動,天地就此傾否。故《彖傳》慎重呼籲:「歸妹,人之終始。」生命終而復始,連綿不絕,代代延續是歸妹卦義不容辭的責任。
同理,家人卦《彖傳》也出現「男女正,天地之大義」的贊詞。因男女正則一家正,一家正則家家正,家家正而天下定矣!和《大學》八條目,由「格致誠正」一己之正,而推及「修齊治平」天下定的理念相合。易經64卦獨家人卦、歸妹卦出現「天地之大義」的贊詞。而《詩經》周南始篇<關雎>和召南始篇<鵲巢>,皆是婚姻之詩,同體現「天地之大義,人之終始。」的至情至性。
《中庸》更標榜人倫之要,言:「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婦。」《大學》引〈桃夭詩〉云:「『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宜其家人而后可以教國人。」《大學》又引〈雅.蓼蕭〉云:「『宜兄宜弟』宜兄宜弟而后可以教國人。」建立和諧穩定的人際網路,起步就在「夫婦人倫的關係」,亦即《大學》所言:「君子有絜矩之道也。」
《史記外戚世家》明言:「易基乾坤,詩始關雎,書美釐降,春秋譏不親迎。夫婦之際,人道之大倫也。」則知「天地之大義,人之終始」的夫妻人倫思想貫穿四書五經,非《詩.易》所獨標榜。甚至清初沈三白在其《浮生六記》一書中亦以夫妻情愛為主調,一生之喜樂悲哀,皆造端乎夫婦,而言「因思〈關雎〉冠三百篇之首,故列夫婦於首卷,餘以次遞及焉。」而把〈閨房記樂〉列為六記的卷首。(見沈復《浮生六記》)依此傳統,本文〈詩易交響曲〉亦以夫妻情愛為主題的〈天地之大義〉列為篇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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