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在網上買來顧頡剛先生著《周易卦爻辭中的故事》影印本,讀罷這本薄薄的小冊子,最強烈的感覺是近百年來中國社會全方面的巨大進步,經由考古發現和幾代人的持續努力,中國人對自己的歷史、尤其是先秦史的研究認識已遠非昔比。在此基礎上,今人掌握的材料、觀察的視野、論斷的依據也已經遠超兩千年來的古人和近百年前的大師,對於《周易》的探究亦應與此同步。
顧頡剛先生在書中有一個觀點:「《周易》卦爻辭的性質即等於現在簽訣,也就是時人口耳相傳的熟悉故事,只要說了這件故事的名目,便立刻可以想出它的涵義,其中也難免有些隱語。」
的確,必須承認《周易》首先是一部卜筮之書,後世的卜筮之書最常見的體例確實多為簽訣形式,簽訣也確為應對千奇百怪占問的一種有效形式。但《周易》又絕不同於一般意義上的卜筮之書,僅以簽訣來論,恐怕只能遙望卦爻辭,很難準確把握占問事物的變化,無法探究《周易》卦爻辭的成因和內在的聯繫,《周易》更無法由卜筮之書演變成後世儒家經典。
巽卦講「用史巫紛若」,史巫其實為一體,先人卜筮所問之事隨時間遷逝,有幸記錄保存下來或者即便湮沒了,同樣都成了史。《周易》這部絕無僅有的偉大著作,相當程度上正是由這些保存下來或者湮沒無聞的巫史堆砌構築而成。《周易》的卦辭和爻辭是周人對之前上千年來一代代前人卜筮占問經驗逐漸積累豐富、又不斷提純煉精的高度概括總結,先人聖賢取象比類,通過《周易》,以卦爻辭形式擬合著一個個發生在西周早期之前、華夏大地上先民們鮮活的故事,這裡面濃縮著上千年的時光,凝聚著先人們對宇宙原始而精到的認知,描摹著對人性人情的細膩感觸,記錄著先民生存奮鬥的艱苦歷程,探究著人類社會複雜的發展規律,等等。經過上千年的實踐、錘煉、磨合,留存至今的便是無與倫比的人類智慧結晶,足以稱之為道,這絕對不是簡單的簽訣所能涵括的。
顧頡剛先生還在書中舉了幾個例子來論證自己的觀點,第一個便是王亥喪牛羊于有易的故事。顧頡剛先生自述是彙集王國維先生對甲骨文的研究和《山海經》、《楚辭》、《竹書記年》中的記載得出的結論,大壯六五爻辭「喪羊于易」和旅卦上九爻辭中的 「喪牛于易」均是在講被商人追尊高祖的王亥「服牛乘馬」命喪有易國的歷史故事,由此再重新回看審視大壯和旅卦整個卦爻辭,不得不說顧頡剛先生確是開出了一條新路。
然而,隨著顧頡剛先生的思路,我們繼續探究屈原的《楚辭・天問》,應該指出顧先生還是有所遺漏。這裡我們將《天問》部分原文並譯文摘錄如下:
該秉季德,厥父是臧。( 原文)
王亥秉承王季之德,受到他的父親褒獎。(譯文)
胡終弊于有扈,牧夫牛羊?
為何終遭有易之難,當他在此放牧牛羊?
干協時舞,何以懷之?
王亥持盾跳起武舞,為何吸引女子投懷?
平脅曼膚,何以肥之?
有易女子體態豐腴,如何保養肥美嬌態?
有扈牧豎,云何而逢?
有易國的放牧小子,又在哪裡撞破私情?
擊床先出,其命何從?
兇器擊床王亥已出,如何得以保存性命?
恒秉季德,焉得夫朴牛?
王恒秉承王季之德,哪裡得到大牛滿欄?
何往營班祿,不但還來?
為何去求有易賜祿,卻不能夠安然回返?
昏微循跡,有狄不寧。
黃昏時分再去幽會,有易國不能得安寧。
何繁鳥萃棘,負子肆情?
為何眾鳥集於樹叢,他會與其子婦偷情?
眩弟並淫,危害厥兄。
弟弟昏亂共為淫逸,因此危害他的兄長。
何變化以作詐,而後嗣逢長?
為何善變狡詐多端,他的後代反而盛昌?
從其中「擊床先出,其命何從?」一句,我們敏銳地發現了一個「床」字,結合巽卦九二、上九兩句爻辭中皆出現的「巽在床下」,我們是不是可以揣摩解讀出巽卦的更多信息?
在甲骨卜辭中,王亥是和(帝)嚳、大乙(商湯)並祀的三位商族先王之一,王亥開創了服牛乘馬到外地進行貿易的獲利方式,「商人」便因此而得名。巽卦卦辭講「利有攸往。利見大人」,《說卦傳》講巽「為近利市三倍」,這些正是「商人」所為,但賺錢卻把命喪,只能勉強說是「小亨」了。
與《天問》兩相對照,巽卦爻辭是不是在講王亥在有易國的私情淫亂曾被「牧豎」小子撞破,第一次藏在了床下躲過劫難,這事在商人的巫史記錄中似乎有各種版本,總之結果「吉,無咎」。但王亥後來再三再四,甚至和弟王恒一起與有易女子鬼混,終有一日被人發現,王恒僥倖逃脫,王亥被人從床下揪出,「喪其資斧。貞凶」。至於其他爻辭和故事的細節,在屈原的時代都已經滿是問號,這裡恐怕也已經很難考證了。
近百年前顧頡剛先生寫作此書時,正值五四運動之後疑古派興起,作為疑古派的代表人物,顧先生在書中寫到:「我們若是肯撇去了《易傳》而來看《易經》,則我們正可借著著作《易經》時的歷史觀念來打破許多道統的故事。」為此,顧先生特別挑選出了堯舜禪讓、湯武革命、封禪和制器觀象這四個在孔子所作《易傳》或漢人所作《易林》中出現的故事,試圖通過否認這四個故事在《易經》中的存在,進而「要把這時代意識不同,古史觀念不同的兩部書《周易》和《易傳》分開來了」,實質上就是要否認儒家自《易經》到《易傳》的道統傳承。
本人雖然才疏學淺,但有幸讀了幾年《周易》,並且好歹做過一些探究思考,對於顧先生的上述想法不免有幾句話要說。
首先談談顧先生所謂《周易》中沒有堯舜禪讓的故事。《周易》確實沒有明確提到堯舜禪讓的故事,但《周易》在《大有》卦九三「公用亨于天子,小人弗克。」就是明白無誤的禪讓制度。我們在去年的專欄文章《大明與大有》中詳解過大有卦,大有卦是在同人「類族辨物」形成組織、建立部落國家之後,維持社會運作秩序的組織結構和運作準則,「大有,眾也」,簡而言之就是治理眾人之事,就是政治。當然大有描述的這個政治秩序是在「大道之行,天下為公」的大同社會,這正是史書不絕的堯舜時代,《周易》正是通過巫史,以這種隱晦的方式為歷史和時代進行了記錄。
其次,對於顧先生講的《周易》中沒有封禪的故事。《周易》確實也沒有明確提到「封禪」二字,但《周易》在升卦六五「貞吉。升階」,其實就是周武王在伐紂成功返回豐鎬時,途中在中嶽嵩山東峰太室山祭天封禪,並對上天許下「唯珷既克大邑商,則廷告於天,曰『餘其宅茲中國,自之乂民』」的心願。去年在專欄文章《從商周鼎革解密地風升》中詳解過升卦,當時只是解讀武王伐紂成功,完成文王夙願,從西邊的小邦周成為新的天下共主,如今受顧先生文章的啟發,才進一步想到封禪之意。《周易》同樣是通過巫史,以這種隱晦的方式為歷史和時代進行了記錄。
至於顧先生所講湯武革命和制器觀象兩件事,本人確實讀書有限,才思未通,時間有限,在此不能給出很好的說明。但單憑上面兩個故事,也算是可以把疑古派的一些錯誤觀點扭轉,進而維護儒家的道統傳承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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