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兩期專欄文章以商周之際的歷史分別解讀了地風升和地火明夷兩個卦,升卦的爻辭中有(文)王、岐山、南征等較為明確的人物、地名和事件字樣,明夷卦爻辭和彖辭中更是直接講到箕子、文王和類似南征的南狩,稍微熟悉商周歷史及《周易》創作的時代背景和基本卦意,就可以大致描摹出這兩卦闡釋的歷史畫面,同時也搞清楚了“孚乃利用禴”、“升虛邑”、“王用亨於岐山”、“升階”、“不息之貞”和“主人有言”、“用拯馬壯”、“得其大首”、“於出門庭”、“箕子之明夷”等這些字詞在原經中到底在講什麼,尤其是代指精銳軍隊用師出征的“用拯馬壯”同樣出現在第五十九卦風水渙初六爻辭,再看渙卦時好像突然間被點醒了。
渙卦另一個關鍵詞是九五所言“渙王居”,雖然時隔三千年,今人把“王居”理解成“王之所居處”還是沒有問題的,換個說法就是小到王宮大到到王城,就好比明清的紫禁城和北京城,總之統馭天下的王權王命由此而出。結合商亡周興後,周公平三監和盤庚之亂,並按照武王遺願營建成周都城的歷史,渙卦的本來面目也已經呼之欲出了。
渙卦大象“風行水上”,取象風吹過水面波紋漣漪自中心向邊緣逐漸擴散,象徵王權統一強盛時,王命所出,四方響應,化服天下,而當王權式微孱弱時,王命影響便很有限,原來的號令四方、天下一統便成了王命不彰、各自為政,由此可見,表現為向心與離心、擴展與抗拒、回撤與反彈,實際就是所謂統與獨的兩種力量此消彼長。
從以上關鍵點入手,結合商周歷史,我們嘗試著從爻辭開始,還原破解風水渙卦。
初六“用拯馬壯。吉。”
渙卦一開始就是身涉坎險,大軍出師征討之意象。
武王在伐紂滅商三四年後便因病崩逝,十三歲的太子誦繼位即成王,武王四弟周公旦出於維護周朝穩定大局考慮攝政監國,但引起朝野內外猜忌,經歷所謂“周公恐懼流言日”和“周公居東”去職風波,之後“金縢之匱”明心見性,成王重新請周公回朝攝政。面對周公攝政,伐紂成功後受命留守商王畿武裝監視商人的武王三弟管叔鮮、五弟蔡書度和八弟霍叔處(史稱三監),終於按捺不住對權力的誘惑了,同時因武王新喪周人主少國疑,從天下共主的大商降為商國,尊嚴利益受到嚴重打擊的商人首領祿父(武庚)也蠢蠢欲動想要復國,於是相互勾結,又加上地處東夷的反周諸國,一場轟轟烈烈的三監和武庚叛亂開始了。
雖然反叛勢力氣勢洶洶,但各自目的不同,三監想要殺回鎬京奪取權力,祿父(盤庚)只是想在原商地復國,而東夷諸國不過是趁機占些地盤搶些東西,三方並未形成合力,因此在周公東征強力打擊之下,三監叛亂首先被平息,最終管叔鮮自殺,蔡書度、霍叔處被俘,而商人的叛軍也在朝歌被東征周軍擊敗,祿父(盤庚)逃亡,最終被召公奭追殲斬殺。由此看,小象曰“初六之吉,順也。”即是對周朝平叛順天應人、師出有名的肯定,也是對周師行險而順、平叛成功結果的描述。
渙卦初六便是因為武王崩逝、主少國疑造成王權削弱的後果,反周勢力以武力發動叛亂分裂,使周朝和自身都陷入險境,而周朝強力反擊平息叛亂、維持國家統一最根本的依靠力量也是軍隊武力,這也是維護王權的根本所在,所以說渙卦初爻以軍隊武力打底,昭示無論國家維護完整統一甚或妄圖分裂獨立都必須以強大武力為根基,若是武力達不到相應水平,只是打嘴炮或者當作一門生意愚弄民眾,用來攫取個人和團體的私利,有朝一日“戰犯”的結局必將淒慘無比。
即便是從文明延續和文化傳播的角度來看,也必須要有強勢實力乃至武力保駕護航才可能傳承久遠和深入人心,這是文明生存發展的底線,就像同人九五所講,若要“同人,先號咷而後笑”,必須“大師克,相遇。”
九二“渙奔其機。悔亡。”
根據史載和後世出土文物文獻推定,武王伐紂時商軍主力遠在東方征伐東夷,加之內應,牧野大戰僅甲子一日戰鬥,周人便將商朝推翻,之後周人也只是實施了納降、祭典、封祿父、安黎庶、置三監、派兵追剿距離王畿不太遠的商人核心區殘餘勢力等舉措,出於自身實力和懷柔政策考慮,對於遠處,尤其是對東部的方國和東征的商軍等外部勢力只是“傳檄而定”,武王及周師主力在商都僅停留六日便班師西歸,因此商朝東部廣大地區並沒有在周人真正的征服和掌控之下,這對周朝的統治是極大的隱患和危險,遇到周朝主少國疑發生叛亂便是可想而知。
所謂“機”就是動靜之發、陰陽轉換的關鍵點,現代人常把危機分解為危險和機遇並存,這是中國人獨有的一陰一陽、一分為二的傳統思維,此種說法追根溯源恐怕要來自渙卦九二“渙奔其機”的“機”,這個“機”就是東夷的叛亂,對周朝來講即是重大危險,有可能導致政權翻覆,同時也有可能就此征服東方,徹底剿滅反周勢力,“奔”就是目標清晰明確,周朝牢牢地抓住了戰略機遇,堅決地對東夷發動征討。
從最後結果來看,東征的周人首先攻滅了叛亂的蒲姑國、豐國、徐國等東夷小方國,最後合圍逼降了東夷中最為強大的奄國,並一路向東追殲,徹底肅清了商人殘存勢力,將東夷地區完全置於周朝控制之下,完成了武王伐紂的未竟全功,因此爻辭講“悔亡”,小象曰“渙奔其機,得願也。”
這裡插幾句閒話,有一種說法,在周師的追剿之下,最後一部分仍忠於商朝的殘軍被迫“乘桴浮於海”,被洋流帶到了美洲,成為印第安人的源頭始祖,對於這種說法一直有很大爭議。國慶期間帶女兒在深圳世界之窗遊玩看到美洲印第安人的傳統表演,一時興起當場請教了一下《周易》的看法,結果竟然是同人之謙,九四“乘其墉,弗克攻。吉。”恰值宜變為風火家人,看來日後中國人要多去美洲做實地考古發掘調查了。
六三“渙其躬。無悔。”
當三監和祿父(盤庚)、東夷一起叛亂的消息傳到鎬京時,周朝內部肯定出現了剿與撫、戰與和兩種完全對立的意見,最終還是周公堅決東征剿滅叛亂的主張佔據了上風,而且得到了成王的完全贊成,這些在《尚書.大誥》中講得很清楚,並且由周公作為三軍統帥,親自率領大軍東征。由此看,說“渙其躬。無悔。”是周公正確決策並親自統帥大軍東征平叛取勝是講得通的,如果就此再繼續引申推斷,結合上篇文章中地火明夷的爻辭極有可能就是周公所寫的說法,“渙其躬”這句爻辭的作者甚至所有爻辭都是由周公本人親撰也是講得通的。
另一方面,史書和出土文物也有記錄,為了鼓舞周軍士氣和親眼目睹最後的勝利,成王在最後合圍奄國時御駕親臨,加速了奄國的乞降,以此看,雖然有周公輔政,但作為最高權力擁有者和最終決策者,“渙其躬”意指成王同樣是講得通的。或者說不論周公還是成王,作為周朝最重要的兩個靈魂人物,他們的決策、行動和意志完全是合二為一的,即小象所講“渙其躬,志在外也。”就此推斷一下,如果說《周易》是集體創作,成王肯定也參與其中。
六四“渙其群,元吉。渙有丘,匪夷所思。”
經歷了平叛風險波折的下卦坎,渙卦進入了發號施令的上卦巽,六四既是坎卦平叛成功也是巽卦申命行事的必然結果,東方反叛勢力被徹底肅清,從根本上穩固了周朝的統治秩序,對於周朝來說這是最好的結果,堪稱“元吉”,小象曰“渙其群元吉,光大也。”我們注意到坤卦六三的小象講“或從王事,知光大也。”同樣說的是地方勢力不能群聚形成利益聯盟和分裂態勢,必須含弘光大,柔順利貞,無條件聽命于中央王權。
至於“渙有丘,匪夷所思。”這個“夷”當然是東夷,東夷中實力最為強大的奄國是商王後裔立國,從實力和心理上都是相對薄弱的武庚叛亂和其他反叛方國的最大靠山,就猶如當今世界反華勢力中最為強大的美國。但是人算不如天算,在周師東征的馬蹄下,奄國這個反周叛亂最為堅固頑強的山頭堡壘最終崩塌倒掉,反叛的終局是商人殘存的勢力根基全部被摧毀,周朝完全控制了東方,這結果絕對不是東夷諸國最初反叛時曾有過的美好想像,“匪夷所思”四個字充斥著一個勝利者對失敗者最無情的譏諷和輕蔑。
九五“渙汗其大號。渙王居。無咎。”
東征勝利之後,為了鞏固住平叛成果,牢牢地控制住廣大東方地區,周公主持了周朝滅商之後的第二次大分封,把王室子弟、異姓功臣分散到東方各地建立諸侯國,維護周朝的地方統治和屏藩王室。隨後,考慮到鎬京位置偏西、不利於天下歸周後對廣大東部地區進行管控的現狀,周朝開始營建成周洛邑。
其實早在伐紂成功之後,武王西歸巡行途中登上嵩山東峰太室山祭祀上天,登高眺望山環水繞的伊洛盆地,就生發出在這“天下之中”營建新都的想法,珍貴出土文物何尊上的銘文記錄了武王對上天許下的心願“唯珷即克大商邑,則廷告於天,曰:餘其宅茲中國,自之乂民。” 這也是“中國”一詞最早的出處,當然當時僅為“天下之中”之意。
成周洛邑位於洛河以北邙山以南,橫跨瀍河兩岸,據《周禮.考工記》所載: “匠人營國,方九里,旁三門。國中九經九緯,經塗九軌。左祖右社,面朝後市,市朝一夫。”成周洛邑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經過嚴格規劃營建的都城,它的建都思想、規制理念對後世建都產生了極大影響。
從天下之中的成周出發,或駕車或騎乘或舟楫或疾行,傳達王命的信使晝夜兼程奔波在路上,他們深知王命傳送的時效對王事的結果有著重大影響,自己重任在肩,即便汗喘淋漓也要盡力前行,就像風一樣以最快的速度把王命傳佈到天下四方,這就是他們的使命,這就是“渙汗其大號”,而不要把傳佈王命理解成王命如汗出不可收的“渙其汗大號”,王出個汗又能傳播影響多遠呢?說句不客氣的,面對《周易》這樣一部無與倫比的經典,把發佈王命理解成出汗簡直是太有損聖賢的智慧和文采了。
上九“渙其血,去逖出。無咎。”
風火家人卦的上九“有孚威如。終吉。”是在九五“王假有家。勿恤。吉。”的基礎上擴展到“正家而天下定矣”,同理,風水渙的上九也是在九五強勢統一的基礎上生發而出的更為深遠的影響。
在營建成周的同時,周公致慮深遠,從殷商雖然國力強盛但最終覆亡和三監竟然叛亂的親歷事實中,切身感受到單憑武力並不能夠長久維持統治秩序,必須使天下從制度、思想和精神上進行引導遵循和控制,形成共同的價值觀和一致追求,才能夠由武力征服轉化成和平文治,才能夠約束凝聚天下人心,確保統治的正當合法,才能夠人心歸服、近悅遠來,才能夠避免流血紛爭,這就是 “渙其血,去逖出”,這樣才能夠確保周朝長治久安,這就是周公制禮作樂,開創性地建立起封建制度、宗法制度、井田制度等一系列統治制度基石,對後世影響極其深遠。
周公還在中國歷史上首次把“敬德”與天命統一起來,為君王和世人確立了價值觀的行為標尺,並用國家治理和社會生活中的一整套嚴格禮樂制度予以規範強化,使之逐漸成為社會道德和群體心理,潛移默化影響和規範著人們的行為,不但維護了周朝八百年江山,更是奠定了華夏民族精神文化和社會秩序的的基調和基本走向。
按照卦序,風水渙卦上九之後緊接六十卦水澤節,節卦具體講“制數度,議德行”的基本準則,真是絕妙!
成王七年底,成王親率百官駕臨新建成的成周洛邑,天下諸侯也紛紛奉詔而至,成王率領百官諸侯在太廟用周公制定的禮樂規制儀式莊嚴致祭文王武王二位先王,並親自射殺剖解兩頭紅牛祭獻屍禮,這是狹義上的“渙其血,去逖出”,這也就是渙卦卦辭所言“亨。王假有廟。”和大象曰“先王以享於帝,立廟。”
成周大會四方來朝,規模空前,禮樂周全嚴謹,儀式隆重莊嚴,天下賓服, 周朝以此正式向天下推行禮樂制度,徹底收服了殷商遺民人心,不但宣告了周朝盛世的到來,而且把華夏文明推向了新的高度,這就是周朝乃至幾千年來華夏民族能夠“利涉大川”,生生不息的根本原因,這其中“利貞”二字尤為關鍵。
雖然渙卦初六“用拯馬壯”以武力打底維護國家統一,但歷史證明,決定一個民族國家文明命運的絕不僅僅是戰爭和至堅的武力,渙卦上九“渙其血,去逖出”昭示,一個民族國家共同的價值追求和根植於此的利益認同,及由此之上產生的凝聚力和自信心,並由此生發出對異質文明強大的包容消解融合能力,這種至柔而深入人心的力量,才是一個民族國家文明穿越久遠的歷史始終保持生命力的更為根本的原因,這就是“利涉大川,乘木有功也。”這種至堅和至柔的力量合二為一、陰陽合和,終至“無咎”的圓滿境界。
歷史還無數次地證明,雖然中國歷史上統一和分裂交替出現,但是統一始終是歷史的主流,任何分裂最終都將歸於統一,一個強盛的中國必定是一個統一的中國,一個衰弱的中國必定是一個分裂的中國,反之亦然,這就是《大秦帝國》作者孫皓暉先生所說的“三千年來,中國人始終追求更高統一形態的歷史腳步始終沒有停止下來的根本原因,並由此形成了強烈自覺的統一精神和霸氣充盈的反分裂實踐。”
以成周大會為標誌,周公致政成王,成王完全正式親政,對周公和周朝來講,這也是一種“渙其血,遠害也”吧。典禮結束後,成王返回鎬京,令周公留守東都成周,統轄陝地以東百官諸侯。三年後,周公以年老體衰告假回到豐京,直到成王十一年病重去世。
《尚書·大傳》記載: “周公攝政,一年救亂,二年克殷,三年踐奄,四年建侯衛,五年營成周,六年製作禮樂,七年致政成王。”由此回看上面分析的王權一統、天下歸心的風水渙卦,只有親歷了決策、施行的苦心孤詣和功成身退後的親身感受,才能夠真切體悟出渙卦真意,才能夠寫出如此精煉傳神、寓意深遠而又隱晦不顯的卦爻辭,這也是周公對自己畢生奮鬥功業最好、最久遠的紀念評價和心跡流露。
漢初的賈誼評價周公曰:“文王有大德而功未就,武王有大功而治未成,周公集大德大功大治於一身。孔子之前,黃帝之後,於中國有大關係者,周公一人而已矣。”在這裡我還要補充一句:舍此無他,不但有著昭著武功而且開創了禮樂文治歷史先河的周公,深明思想文化影響之極端重要,在成周大會之後生命最後的歲月裡,完全有動機、有能力、有條件、有時間、有可能親自總結寫出或者主導撰寫出《周易》的爻辭卦辭,從而在世人奉頌的大德大功大治之上再添加上至為厚重的一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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