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老師愛新覺羅毓鋆在今年(二O一一年)三月廿日薨逝於台北市溫州街宅居處,享壽一O六歲。可我們二萬多名弟子對老師的身家和顛沛流離一生,大都只有淺薄認知,和外人一樣恭稱他老人家「毓老」,誤認老師姓「毓」。
我在四十年前(一九七一年)進入「天德黌舍」(後來擴大為「奉元書院」)讀經,成為第一班弟子。四十年來,老師幫我證婚,我幫老師跑腿,覓得今日溫州街的住宅,失意時住在老師的「靜園」,算是和老師很親近的弟子,但說來慚愧,我直到老師公祭當日,才知曉老師在台灣的真實姓名,而在翻閱一些前清書籍時,愕然發現一個老師在童幼時的可能名字,但已無從向老師求證了。
台灣戶政工作在四、五十年前,就做得十分徹底完備,我們做弟子的竟然不曉老師戶籍上的真姓名,豈不羞煞。
武俠小說常有蒙冤莫白的江湖大俠,藏身埋名,假借他人名號行俠仗義,終而真相大白;也有的俠客遭黑道挾持拘囚,隱忍吞聲。可我們終沒想到,向我們眾弟子講解經書的老師竟有類似的情節。
我們聽老師解讀經文時,偶爾會聽到老師驟然冷哼說,「有一些人來這兒聽課,我說經文的時候,不做筆記,我批評政治,就忙著刷刷記錄,惟恐漏了一句話。唉,我跟你們說,人不能做情報工作,一旦做了情報,一輩子不乾不淨,不能夠翻身,都得聽命幫他幹情報,造孽啊!」我們弟子不免懷疑,老師講解經書,是復興中華文化的大善事,有什麼好打小報告的,老師似乎多慮啦!
七O年代的台灣,仍是蔣家天下的戒嚴時代,嚴禁私人集會、結社、遊行等自由,除了宗教講經講道外,台灣未有私塾講堂。我們從未想到老師在門上掛的那塊「天德黌舍」招牌,是何其不易啊!
蔣家既然禁止結社,老師何以能夠收徒講學呢?老師有一天跟我說,曾經擔任過國民黨中央改造委員會秘書長、中央宣傳部長、教育部長的文化大學創辦人張其盷幫了很大的忙。
張其盷幫老師很大的忙,我未細問老師口中的「大忙」究竟何指,直到有一天,我知曉老師是遭受蔣中正軟禁到台灣,這才了解張校長幫的忙,實在不小:默許一個遭軟禁的前清王爺、滿州國內政部長在禁止結社的年代私自收徒講經,當權的張校長一定向蔣家說盡好話。
當然,蔣家仍不放心老師掛牌和講學內容。
老師曾跟我說,「蔣家派人問我,為何取名『天德黌舍』,我說『天有好生之德』,蔣家大概很滿意我的說法,其實我的『天德』取自易乾卦的『天德不可為首也』,天有生養萬物之德,都不能為首,你蔣家何德何能做為一個國家的元首!」
我們許多弟子都把「天德黌舍」寫成「天德黌社」,「舍」和「社」其實有別,顯現老師成立「天德黌舍」的履霜戒懼心情:蔣家既然不准結社、開放社會團體,老師才用「舍」字;「舍」只是舍居地、住宿地罷了。
蔣家在肅殺時代,大搞恐怖特工,軍中設輔導長,政府機關設人二室,對講私學的老師自也不會視而不顧,必然會派特務人員監控老師言行。我們弟子陶醉在老師從古籍中汲取智慧的悅樂中,不知不覺,並未發現有一對隱藏的眼珠子緊盯著老師。經過千折百迴、生死浮沈的老師卻一眼看穿。
「看破世情驚破膽,萬般不與政事同」。從清朝遜位後,老師歷經十八個政權,身為前朝王爺,被蔣家軟禁在偏僻一隅的海島,還派後生小輩來監視,老師只說一兩句,這是多麼寛的心胸與多麼大的隱忍定力啊!
老師被尊稱「毓老」,並非年老,而是他到台灣時,有人知曉老師的王爺身份,喚稱「王爺」,老師認為大清國已亡,再叫王爺不妥,但一般人又不慣喚稱老師的自號「安仁居士」,直到有人得悉老師在清朝宗室排序「毓」字輩,「毓老」因而成為老師的代號,老師那時的年歲才五十多呢!
我們諸弟子進入師門讀經,理所當然地以為老師被尊稱「毓老」,老師當然姓「毓」。
我在大學畢業後,曾經營過出版社,當記者,寫作,拍電影,製作電視,甚至出任黨公職,二OO六年,我暫停政治工作,重回師門,年紀已近六十,老師也已是過百的高壽人瑞。
老師來台六十年如一日,頭戴瓜皮帽,身穿長袍,腳趿布鞋,鼻樑懸一付膠框眼鏡,長髯飄拂,威儀不群,嶽峙崖岸,我想四十多年來,老師開課百餘班,同門師兄弟當也如我讀經般,對老師的身世之謎不敢提問吧!
重回師門,我帶了剛完成的百萬多字武俠小說「大武林」、「枕舟江湖」,恭請老師點撥,老師看後,手賜「重訪清代王爺墳」、「嘯亭雜錄」、「來知德周易集註」等書,並給了我一個膽,要我膽大起來,寫些中國哲學文字,還叮嚀我每週長談三小時,為學有不解處快問。
六十耳順,一近耳順之年,我的膽子大了起來,小心翼翼地詢問老師的顯赫出身,我第一句話是,「老師好像罕言自己的出身?」
老師回答,令我動容,「一個人只會談祖宗家世、背景,丟臉!」
「老師為什麼叫『毓鋆』,辭海沒有『鋆』這個字?」我大起膽子續問。
「鋆,音ㄩㄣˊ,『五音集韻』說,『鋆,金也』。清史稿『文宗本紀』有文宗賜章鋆等二百三十九人進士及弟記載。我一生下來,按生辰年月日排五行,缺金,所以御賜『鋆』的嘉名。」老師糾正我把「鋆」唸成「ㄐㄧㄣ」的錯誤,停頓一會說,「我的本名是金成,這是父命之名,阿瑪(父親)命名的。」
我恍然一悟,老師的名字「毓鋆」,「毓」是排輩,「鋆」是光緒皇帝所賜,姓愛新覺羅,「愛新覺羅」是滿文,譯成漢文是「金」,「覺羅」是「族」,清朝入關後,為了統治漢族,改姓金,老師的本名就是「金成」。
我以為「金成」即為老師來台後的真姓名,我沒料到,老師在台灣的戶籍名字不是「金成」,而是另一個名字「劉柱林」。我第一次看見這名字,竟然是在老師的公奠禮上,從總統褒揚令看到的。
公奠禮後,我從老師的義子和晚年親近的師弟得悉,「『劉柱林』是老師的救命恩人,老師是『劉柱林』的化身易名。」
老師化身易名「劉柱林」,頗有武俠小說大俠隱姓化名的傳奇韻味,至於老師何以要易名呢?
老師在毓慶宮伴清朝末代皇帝讀書,溥儀倚重不言可喻。溥儀所繪八駿圖上題「內廷良駒」,是御賜老師的,老師在溥儀成立滿州國,擔任類似今日的內政部長,老師當然必須承受時代所加諸於肩上的苦難折磨。
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末代皇帝溥儀先是覊押在蘇聯牢獄中,曾寫過「陳述書」。一九五O年,溥儀從蘇聯被解送回中國,在撫順戰犯管理所撰寫「我的前半生」,書中引言所走過的前半生是「既骯髒又見不得人的一段醜惡經歷」,他坐在「毀人爐」式的皇帝寶座上,他所成立的「滿州國」是偽政權、偽滿洲國。
老師罕用「滿州國」的字眼,當然更不會加個「偽」字,而是說「復國」。老師曾告訴我,為了復國,他幾乎天天有一死打算,不曉走出家門還能不能活著回來。老師平淡談話中,卻是驚濤駭浪、九死一生的煎熬。
老師在滿洲國時,曾在「王道學院」主講王道思想,聽課學員包括前日本首相吉田茂、前韓國大統領朴政熙。老師曾留學日本、德國,學習軍事。二次大戰軸心國會議,老師代表滿洲國到義大利與會,見過希特勒。
二次世界大戰結束,老師成了戰犯,國共兩黨不約而同緝拿老師。老師的奶媽有個親人剛死不久,奶媽拿了這個親人一套袍服給老師,告訴老師這親人的名字,叫「劉柱林」;於是老師化名「劉柱林」潛逃,甚至假扮和尚,逃過追殺。逃到四平時,滿城遍佈激戰後的死屍,老師踏屍前行,人間苦難,莫此為甚。
老師後來遭國民黨緝獲。審理時,證據顯示老師基於民族大義,暗中支持抗日行動。在清代皇族中,唯有老師不做漢奸,倖免一死,但死罪得免,軟禁難逃。一九四七年,國民黨敗象顯露時,蔣中正下令,將老師軟禁至台灣。
老師在臨終前一個月,跟我略為提起滿洲國,見我筆錄,立即說「這段不要寫」,我深深體悟老師在滿洲國時,既要復國,效力溥儀,又不願做漢奸的難處。
有些字寫來容易,當事者卻是椎心泣血的傷痛,「我無愧祖宗,我不做漢奸,我不做老蔣走狗!」就這十餘字,老師用了百年一生來證明。
老師曾說,他要活得比蔣宋美齡長,老師做到了這點。但老師回顧和蔣家這段恩怨,卻只有感傷一句,「唉,蔣家一門八寡婦!」
老師生前主張不發訃文、不開弔,我們弟子十分不捨,還是遵禮成服,辦了公奠,為老師送行,只是老師沒料到死後卻得到總統褒揚令。褒揚狀的名字是「劉柱林」,而躺在棺木中的老師穿的衣袍,就是奶媽送他的劉柱林衣袍,老師生前囑咐,一定要穿這件恩人的衣袍,好向恩人交代,他沒讓劉柱林失望。
不過,老師的姓名字號,除了毓老、毓鋆、金成、劉柱林外,可能還有一個名字,「毓崇一」。
老師告訴我,六歲時在毓慶宮伴讀,還跟溥儀口角動小手的趣事。溥儀的「我的前半生」,其中一章提到,他六歲在毓慶宮讀書,伴讀的最初只有一人「毓崇一」,後來才加入弟弟溥傑。老師和溥儀同年生,先祖代善是開國太祖努爾哈赤次子封爵禮親王,掌正紅旗。老師祖父世鐸曾出任光緒皇帝時期軍機處的首席軍機大臣,阿瑪(父親)誠厚,一九一三年(民國二年)襲禮親王爵,一九一七年薨逝,溥儀賜謚「惇」,賞賜陀羅經被,派貝勒戴瀛往奠。諸多資料顯示,溥儀的伴讀「毓崇一」就是老師。可惜,我未親口請教老師,同門師兄弟劉君祖認為大概沒錯。
我如此敍述走過風雨飄搖年代、生死懸於一線間的老師險厄生涯,是有感於只有超乎常人的歷鍊,才得以深悟孔子的奧育微言,將論語說得句句是啓發性的實學。
老師生前開課論語百餘班,自己讀論語也超過百遍。書讀百遍自通,老師用今日的語體白話說經,有時說得比古文還通神,我且舉幾個例子。
為政篇,子貢問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後從之。」老師解讀「先做再說」。
述而篇子曰,「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老師說,「救生員是旱鴨子,死在眼前都不知道,我不陪葬。」
子罕篇子云,「吾不試,故藝」,老師說孔子感嘆,「我常失業,不為世用,只好游於藝。」
子罕篇子曰,「譬如為山,未成一簣,吾止也;譬如平地,雖覆一簣,進,吾往也。」老師說「事在人為。」
公冶長篇。「崔子弒齊君,陳文子有馬十乘,棄而違之,至於他邦,則曰,『猶吾大夫崔子也!』違之,之一邦,則又曰,『猶吾大夫崔子也!違之,何如?』」老師說陳文子說來說去就是一句話,「天下烏鴉一般黑。」
老師解讀「大學」二字是「學大」,「中庸」是「用中」,學庸之道就是「大中之道」。
老師說經通神,字字實用,我們這些受業弟子心神皆醉,「呷好倒相報」,先後進入溫州街小公寓地下室,在沒有冷氣的窄空間中揮汗聽課,我們二萬多名弟子中,有人今日貴為帝王師,有人成為中央部會首長,台灣三一九鄉鎮,都有我的師兄弟,各大中小學都有奉元書院弟子,而海外的洋博士弟子百餘人,散居世界各國,成為漢學權威。
其實,我們這些弟子聽老師講論語,並不太在意老師姓什名誰,因為老師說論語,就像是在說自己人生體驗,現在想來,我們把老師當成了孔子。
老師講經中,曾經對於一些後儒舊注蹙眉說,「這是人話嗎?」
孔子認為孔子講學時是個活生生的人,講的是有感情真話、實用之學,孔子授徒時是個老師,而不是聖人,聖人是後人加給他的。所以老師說,要讀通論語,要將孔子當人看,不要將孔子當道德化、教條化的聖賢,不要讓孔子成為「剩」下來的「閒」人,也不要言必稱朱注、程注,成為朱奴、程奴。
老師提示我,要用論語的字句互證,引用孔子自己說的話來解讀,才能通達孔子之言和言外之意,才能讓孔子復生時看得懂,不要讓孔子從地下爬出來看論語還得查字典,查不出什麼意思。
以論語解讀論語,像古人的孝道,老師解讀不只善事父母,還包括兄長。學而篇子曰,「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老師引子罕篇子曰,「出則事公卿,入則事父兄」,說明孝是「善事父兄」,而非僅只「父母」,而「弟子」不是門生徒弟,而是「父兄」的對辭。
老師又解讀子曰,「道千乘之國,敬事而信,節用而愛人,使民以時」說,這是孔子的導國三經,「道」不能解為「治」,「導」有引導、領導、教導之義。導國和治國有層次之分,先導國後才能治國,後文有「道之以政」,就用政令教導人民,而非用政令治理人民。
老師還說,論語的「人」和「民」不同,「人」是有位者,「民」是一般百姓平民,而孔子所說的「小人」也不是無德之人,而是一般平民。孔子在里仁篇說,「小人懷土」、「小人懷惠」,是因為小人分地之利以養父母,心中所懷只是小惠,而不是無德。論語中的小人沒有一處作「無德」解。
以論語互證後,老師指示要以經解經,「不只孔子之道一以貫之,其實六經都要一以貫之,要懂中國哲學,從論語入手,但要真懂論語,得先懂六經。」
老師說,孔子在論語每一章都談仁,子罕篇卻說子罕言仁,這是因為論語所談的都是形而下的仁,督勵弟子力仁、行仁,而罕言的仁是形而上的生生之道。老師特別指出,不通周易和春秋,無法真正體悟論語。
「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老師當然也肯定後儒注釋對經學的貢獻,但老師認為治經要知本、知始、知先,直探孔子的思想大本大源,有些後儒的注解,要當後儒個人的思想成就來讀。
老師說,「要了悟孔子的一貫之道,不能忽略史學。孔子述而不作,就是重史,論語很多人名、官名、地名,要知史才能了然於心,像季氏八佾舞於庭,三家者以雍徹,都有歷史背景。不過──現代人有用文學、小說寫孔子傳,也有史學家用史學觀點寫孔子,就沒有人寫哲學家孔子──哲學要談一貫之道,吾道一以貫之何其難!」
哲學重視一貫體系。孔子不只是文學家、史學家、政治家,他更自認是哲學家,先後跟曾子、子貢感慨說,「吾道一以貫之」。我聽老師訓誨,嘗試一以貫之孔子之學、論語之道,我從論語第一篇學而章下手,用「時」字通貫,寫成了「論語一章」。
論語的字,出現最多的是「子」,高達四三一次,其中特指孔子的是三七五次,論語首章就是「子曰」,老師解讀「子曰」二字是「我的老師說」,論語多數篇章是孔子門下弟子眼見耳聞老師言行,所記錄的「老師說」。
「子曰」二字,後學因為尊崇孔子,成為「孔子說」,後學對自己的老師說,都加上老師的姓氏,像子程子曰、子沈子曰、子墨子曰等等。
孔子述而不作,老師讀書百年,教誨弟子六十多年,也是述而不作。「論語一章」初稿,我恭請老師指點悔正,大起膽子題了「愛新覺羅門下弟子許仁圖述作」。我自認以「時」字通貫學而章,是述老師之學,但為文近十萬字,其中有些是自己「不知而作之者」,所以用「述作」二字不是能述能作,而是述中有妄作。「子曰論語」也希望能述老師之學,述孔子之說。但書成後,自覺個性野放使然,許多自以為是的「新義」,可能是不知而作。老師生前既未加以指正,我不敢署簽「述作」二字。
孔子在陳國懷念自己魯國的家鄉弟子,感嘆說,「歸與,歸與!吾黨之小子狂簡,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公冶長篇)對於孔子、對於我的老師,我都是有待裁剪的「小子」,所以「子曰論語」的每章末,都附有個人的小意見,我加了小子曰。
我見老師最後一面,曾跟老師秉報要寫「子曰論語」,老師薨逝只完成八篇,老師未能見此書印行,是我這個浪子回頭的弟子,此生最大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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